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漫天烽火 开城枕戈——冲过“绞杀战”的空中封锁

2022-11-11 17:05:04

作者:杨冠群 1950年调入外交部,1951-1954年派往朝鲜,在志愿军停战谈判代表团工作;历任中国驻阿富汗大使馆随员、国际关系学院和外交学院讲师、外交部美大司副处长、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领事、中国驻华盛顿大使馆一秘、中国驻泰国大使馆参赞、常驻联合国亚太经社会常务副代表等职。




1951年秋的一天,刚从天津出差回来,一步出北京车站,迎面走来了外交部交际处处长王倬如。他把我拉到一边,轻声对我说:“李部长那里需要人,组织上决定派你去,你马上做好准备。”听罢,我又是高兴,又是紧张。高兴的是,能够参加向往已久的抗美援朝,紧张的是,那是一个炮火连天的战场,此去······




一行10余人,都是外交部干部。军令如山倒,没有动员会,也没有学习班,匆匆交代了工作,做了鉴定,告别了同事,两天后便从北京启程了。临行前,我找了一个本子,请几位领导为我留言勉励,又把一本珍藏了多年的英汉大字典留给处里的同志们使用,这是我拥有的唯一值钱的财产。



在沈阳停留了一天。军服厂为我们连夜赶做了呢制军服,有点像出国置装,但却不是为了穿着去出席外交宴会,而是参加板门店的军事谈判。等待制衣的期间,我约了两名熟友,同去电影院看了《白毛女》,以激励自己的阶级意识,和坚定同朝鲜人民同仇敌忾的决心。没有人组织。



到了安东(丹东)气氛便截然不同。路人稀少,大部分商店也关了门,窗户玻璃上全贴了“米”字形的防震纸条;大楼上架起了一挺挺高射机枪;市内行驶的也都是军车,一片战备状态。晚饭后,开来了一辆苏制“嘎斯”敞篷中型卡车,是来送我们过江的。我们依次上了车,靠着左右两边栏板坐下,部分同志坐在车厢中的行李上。车子开动了,没有人送行。我们默默地向祖国告别,祝福它永享和平和繁荣。我想,我们一定会回来的,“您忠诚的儿女离不开您呀”。



汽车向江边开去,几分钟后,在暮色朦胧中,一座巍峨的铁桥赫然耸现在眼前。没有疑问,这便是中朝交通咽喉——鸭绿江大桥。汽车在桥上徐徐通过,一根根钢梁越顶而过,桥下江水奔腾。此时,不知是谁建议高唱一曲“雄赳赳,气昂昂…… ”但带队的同志却请大家保持安静,他的提醒使大家很快回到理智。歌声是会引人注意的!大家默默地坐着,内心仍是激动不已。



车到桥中,头上钢梁突然不见了,脚下也好像一下子悬了空,我们的汽车不再是行驶在钢板桥面上,而是用长木搭起的支架上。原来,桥已被炸断,部分坠落江中。车离对岸越来越近,前方是一片漆黑,回首北岸则是一片灯光。几道转动的探照灯光直插天边,宛如警惕的眼睛,注视着夜晚的天空。



车到朝鲜的新义州,迅速地通过了市区。黑暗中没有看得很清楚,只是感觉地面上一片废墟。出了新义州,走了一段,突然空中出现了4盏“天灯”,徐徐下降。司机没有理会,反而开足马力,向前奔去。借着这4枚照明弹的亮光,我第一次看清了周围的景象:毁损的树木、倒塌的房屋、烧焦的汽车,还有东倒西歪、炮口朝地的坦克。



坐在颠簸摇晃的车上,不免又想起江北和平的家园。正出神间,忽听得一声巨响,前方上空闪现了一团火球,接着爆裂成无数小火团纷纷落下。这些带着橘红色火焰和气味冲鼻的黑色油污,粘在树木上,树木烧,粘在房屋上,房屋着,顿时一片火海,照耀得如同白昼。我似乎意识到这是久闻其名的凝固汽油弹。



在这紧要关头,司机没有停车,反而猛踩油门,七拐八弯,机敏地绕过落在公路上燃烧着的火团,冲过了落弹区。那时,如稍一不慎,车轮粘上了油块,我们的汽车也就报销了。在短短的几分钟里,我们被汽车甩得七歪八倒,滚成一团,却安全地通过了第一次考验。



车轮不断地滚动,汽车渐渐地进入山区。为了人员安全,司机舍弃了大路,插到一条三级公路上。公路路面较窄,只有上下两个车道,对面驶来汽车时,只好相互把大灯熄灭,侧身而过。一路上有不少翻落山涧的汽车,都是因路窄、弯急、人躁造成的。汽车爬到高处,回头看后面的车队,只见黑暗中一个亮点接着一个亮点,犹如一条金蛇游行于大山之中,蜿蜒数十公里。如果不是战争环境,这倒是一幅赏心悦目的汽车夜行图。



在严密的敌方空中“绞杀战”封锁下,能比较自由地驱车前进,要归功于我们的保护神——沿途的民兵岗哨。过江以来,一幅“人民战争”的壮丽画卷就逐渐展现眼前。公路上,每隔数公里,即有一个对空警戒哨。敌机一临空,他们就鸣枪告警。就像古代中国长城上用烽火报警一样,枪声阵阵往下传,因而美机每到一地,地面上总是漆黑一片,而在飞机攻击不到之处却是欢腾的车流。英雄的司机们就是这样同世界头号空军强国玩着捉迷藏的游戏。当然有时也要付出生命的代价。正是在这种环境下,我们入朝后学的第一句朝语便是“bin ji yi suo?”(有飞机吗?)如果岗哨的回答是:“bin ji op suo”(没有飞机),便可大胆开灯前行。



值得大书而特书的是,这些岗哨大部是妇女和老人。为了运输车队的安全,他们日歇夜作,甘冒生命危险,担任警戒。在和平环境下,过着花天酒地、灯红酒绿的“夜生活”的人们,怎能理解?我们警惕地听着岗哨的枪声,车灯时亮时灭,兼程而行。似乎战争就是那么回事。



到了半夜,人已困乏,汽车又把大家摇得昏昏欲睡。瞬时间,上空传来了急促而清脆的嗒、嗒、嗒声。大家为之一惊,汽车马上就靠边停下。“快下车”一声令下,我即翻过栏板,踏在汽车轮胎上,一溜烟地跳下了车。我从没有爬卡车的“锻炼”,连自己也觉得奇怪:身手竟有那么敏捷。大概是求生欲望所驱吧。我们分散蹲在草丛里,只听见飞机沉闷的引擎声由远而近,机翼不断地吐着火舌。我们并未挨打,看来扫射漫无目标。大概是飞行员不把子弹打光、炸弹扔掉,无法回去交账吧!



沿着公路又风驰电掣地行进了几十公里。司机要休息,我们也下车各行其便。夜深人静,秋风萧瑟,我把衣服紧了紧,打开水壶喝了几口水。环视四周,风清月朗,群山起伏,我们的歇脚处正是一条深深的山沟,前后是耸立的岩壁,公路顺着沟壑盘旋而上。一位中年同志烟瘾忍不住,便擦了一根火柴。烟还未点着,公路另一侧两道闪光,接着两声震耳欲聋的巨响,山鸣谷应。我们暴露目标了!这两发火箭炮便是命令。大家飞似地爬上了卡车,司机迅速地把我们撤离了现场。等美机转了一圈回到原地,我们早已远去。



黎明时分,到了志愿军的一个兵站。匆匆地吃了点饭,我们被带进了一个大山洞。洞里光线微弱,空气污浊,鼾声如雷。通道两侧的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,那便是我们的“床”。我摸到一个足以睡下一个人的空位,倒头便睡着了。



醒来时,已是下午2时。走出山洞,一阵阵清风拂面吹来,阳光刺眼。望向远处,蓝天白云,苍山青松,我才发现兵站是建在一座大山的山腰上。正在观赏山景,传来了飞机的引擎声,我忙躲到树后,只见一架美军螺旋桨侦察机慢悠悠地顺着山谷盘旋。气人的是,那架飞机的飞行高度竟在我的脚下,蓝眼高鼻的驾驶员看得一清二楚。倘若有意的话,一梭冲锋枪子弹就可把飞机揍下来。我突然感到,志愿军战士用手榴弹炸毁飞行中的美机的报导并不夸张。飞机走后,洞里又出来几名旅伴。一些在洞口休息的战士见了我们,上下打量,窃窃私语。我觉得好奇,便上前去搭讪。



“上前线去?”我先开口。



“是的,你们呢?”一个带着山东口音,健壮的小伙子反问道。



“去开城,也在前线。”



“哦,我们的空军什么时候入朝?”



“不知道”,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倒了。



“你们不是空军?”另一个战士添了一句。

“我们不是空军”,我抱歉地回答,深知战士们的殷切期待。

“你们穿的不是空军制服吗?”

这问题把我问得不好意思起来。我上身穿的是沈阳刚做的绿色军服,下身却仍是蓝色的干部服。裤子没有换,因怕上下汽车,甚至跌打滚爬,把呢裤子扯破了。像我这样不伦不类打扮的,还不止我一人。站在一起,就被误会是空军人员了。是的,我们的空军总会来的,但不是我们这些人。



战争的后期,沿着新义州到平壤一线建立了一个令美国飞行员闻风丧胆的“米格走廊”。在苏联空军人员的大力支援下,米格歼击机在这条走廊里粉碎了美机的空中优势,保证了运输大动脉的畅通。多么令人痛快!



早早吃了晚饭,我们又赶路了。薄暮行车最为理想。那时,地面上可见度仍高,而从高空看下来却是一片混沌。我们像猛虎下山,一口气就赶了几十公里。



天色转黑时,已到了平原地带的沙里院。这原是个中小城市,又是重要的交通枢纽。市郊,公路两侧鳞次栉比地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炸弹坑,如果说是一个接一个,也不为过。进到城区,不仅见不到一幢完整的建筑物,连断壁残垣也几乎不存在。我看,广岛的原子弹劫后也不过如此。这就是以联合国名义进行的一场不义战争犯下的罪行。心灵受到一次震撼,我对施暴者决不轻言宽恕。



继续东行,汽车又进入山区。逐渐靠近前线,空中的骚扰相对减少。敌机主要是封锁北线,但空中仍不时传来飞机的声音,不能放松警惕。突然间,汽车停住了。前面塞车,无法前行。一路上,这还是首次。也不知是前面的汽车被炸,还是发生车祸,车越压越多,少说也有数十辆。过来的汽车却很稀少。



半个多小时后,我们的汽车才像蜗牛似地缓缓向前挪动。到了排头才知道是一条泱泱大江挡住了去路。江上仅有一座浮桥,一次通行一辆汽车。挥舞着小旗,吹着音笛的朝鲜人民军少尉,正像交通警察一样,紧张而有秩序地指挥着过往的车辆。我心想,这渡口竟拥挤了几百辆军车。如果几颗炸弹落下,如何了得?幸好,美军情报不灵。过了江,汽车便沿着江岸奔驰,司机想把耽误的时间夺回来。3年后,去平壤的路上,我又重返原地。



大白天里才看清,当夜我们摸黑走过的这段路是个深邃的峡谷。两边山崖壁立千仞,多彩而线条清晰的岩层留下了亿万年前地壳变动的痕迹。高谷中雄鹰低翔,谷底一江清水奔腾而过。浮桥就架在江上的平底船上。公路则沿着卵石沙滩,紧贴着岩壁向前延伸。这深谷隐蔽着公路,也是保护这土地上的人民。壮丽的河山!不屈的人民!



天亮以前,赶到了三八线南的开城。我们没有进城,而是直奔志愿军停战谈判代表团驻地。那里,通宵未睡的行政处同志早已做好接待准备。稍事休息,当天我们便分配到各业务处,开始了新的战斗生活。



难忘的两个夜晚。我们这些年轻人都是在异国他乡第一次接受了战争的洗礼,因而更加懂得战争与和平,更加懂得憎和爱,更加懂得祖国和友邻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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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来源 |《苦甜的鸡尾酒》

作者 | 杨冠群

编辑 | 外交官说事儿 青岩